作为我国第一部白话长篇小说，《水浒传》中出现了不少民歌，这在古典小说中显得极为另类。《水浒传》中有九首非常重要的民歌，按先后顺序，可以称为：挑酒人的歌、打渔人的歌、摆渡人的歌、好汉们的歌。
今天所举的“九里山前作战场”，就出自其中的第一首歌。
挑酒人的歌（第一至第三首）
第一首，是第四回《鲁智深大闹五台山》中，半山上卖酒的汉子所唱：
九里山前作战场，牧童拾得旧刀枪。顺风吹动乌江水，好似虞姬别霸王。
虽然是卖酒人唱的歌，全篇却不着一个“酒”字，加上这汉子挑的桶上有盖，手里偏又拿着一个旋子，各种隐隐约约、欲盖弥彰，把缺酒少肉已经多时的鲁智深，胃口吊得老高。
金圣叹很早就注意到《水浒》中出现的民歌，做过详细的批注。
这首歌下，他批道：
第一句风云变色，第二句冰消瓦解，闻此二言，真使酒怀如涌。
接着第三、第四句，却有一种儿女离别的感伤，似乎与鲁智深的个性不符。然而，千百年来，能够理解鲁大师的，还是不乏其人。
曲词家溥叔明先生是满清旧王孙（道光皇帝的曾孙），著有《蕉雪堂曲文集》，其中有改编自《水浒》、《三国》、《聊斋》的单弦牌子曲20篇。
在《醉打山门》一出中，溥先生写道：
英雄末路每逃禅，不过是借住祇园。几曾见菩提树上把猛虎拴？登时间、莽头陀、气如山，百战的身却被袈裟掩。只恨这、岭头云、白茫茫把那敌人隔断，空见那纷纷的列阵却是晚鸦还。
鲁智深英雄末路，身陷禅寺之中，好比猛虎拴在树上，霸王受困于垓下，再无用武之地。
恰在此时，耳中传来一首山歌，唱的又是豪情悲壮的主题，简直如四面楚歌直刺入耳，唱到鲁大师心坎中去了，安能不大醉、大闹？
第二首，是第六回《鲁智深火烧瓦罐寺》中，飞天夜叉丘小乙所唱。
你在东时我在西，你无男子我无妻；
我无妻时犹闲可，你无夫时好孤恓。
在《水浒》里，鲁智深的命运似乎总是和各种女人纠缠在一起。
在瓦罐寺里，他遇到了第三个需要解救的女子（第一个是金翠莲，第二个是刘小姐），只不过这次没救成。接下来，他还试图救过林娘子、玉娇枝，也都没有成功。
飞天夜叉丘小乙出现的时候，肩上挑着酒和鱼肉，嘴里唱着这首黄色小调。而此时，鲁智深已经饿得在抢老僧们的粥吃了。
酒、色当前，鲁大师最在意的，却是“正义”：他要搞清楚究竟是谁把寺院荒废了。结果心一急，还上了崔道成的当。
这首歌最大的特点是“倒说”，明明是抢女人，却反说是为你好。这种话术在现代营销中，也是经常用，赚你钱，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。
“你在东时我在西，你无男子我无妻”，这话听着粗俗，如果换一种表达：“我住长江头，君住长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见君，共饮长江水”，意思一样，立刻就优雅多了。
《水浒》写的是市井江湖世界，流氓也有专属的声口，一首下流小调，让一个流里流气的假道士跃然纸上。
第三首，是第十六回《吴用智取生辰纲》中，白日鼠白胜所唱：
赤日炎炎似火烧，野田禾稻半枯焦。农夫心内如汤煮，楼上王孙把扇摇。
其实，在白胜登场之前，书中已经用了三首诗词，反复渲染生辰纲押运途中的炎热。
一首是南宋赵葵的《避暑水亭作》（书中误为吴七郡王），一首是唐代王毂的《苦热行》，最后是一篇八十四个字的韵文，“热气蒸人，嚣尘扑面……”
白胜山歌的前两句，化用了自宋代女诗人朱淑真《喜雨》的开头两句“赤日炎炎烧八荒，田中无雨苗半黄”，而表达方式又和赵葵的诗一样，采用反衬的手法，将公子王孙和行人农夫的处境、心情作了对比。
这首歌与前三首最大的不同在于，前者都是文人的诗作，而后者的遣词造句则契合了白胜“山野闲汉”的身份，通篇用了市井俚语，却准确传达出“热、酷热、火般热；苦、劳苦、心更苦”的意思。
难怪金圣叹说它“恰好唱入众军汉耳朵也”。
用口语写成的民歌，在文学表现力上，并不输给文人们的潜心创作。
白胜的山歌在《水浒》诗词中历来很受重视，因为它的主题反映了“民间疾苦和阶级矛盾”。
央视98版《水浒传》专门为这首歌谱了曲，成为一首颇有韵味山东小调：
另外，《金瓶梅词话》在第二十七回开头，讲了一大段“三等人怕热，三等人不怕热”，前后同样引用了王毂的《苦热行》和白胜所唱的山歌，但就与故事的贴合程度看，远不如《水浒》中用得好。
打渔人的歌（第四至第五首）
两首都出现在第十九回“石碣村大战何涛”一段中。
短命二郎阮小五：
打鱼一世蓼儿洼，不种青苗不种麻。酷吏赃官都杀尽，忠心报答赵官家。
活阎罗阮小七：
老爷生长石碣村，禀性生来要杀人。先斩何涛巡检首，京师献与赵王君！
这两首渔歌在《水浒传》中的地位相当重要，在叙事中至少起到了四个方面的作用。
a、在时间节点上
“石碣村大战何涛”是梁山好汉第一次和官府正面硬杠，一边是五百官兵+五百公人，另一边只有晁盖、公孙胜、三阮五个人，外加十数个打渔的（吴用、刘唐在看守行李），力量悬殊，然而众人毫无惧色，取得以少胜多的压倒性胜利。
歌中前云“杀尽”，后云“先斩”，尚末开战，已经先声夺人。
b、在情节架构上
三阮面对官军时，口中自称“老爷”，声言“最爱杀人放火”，同时，大骂朝廷里的贪官是“泼贼、蠢虫”。
明明晁盖一伙人才是被官府缉捕的盗贼，此刻却巧妙实现了“贼喊捉贼”的身份转换，而且声明要将酷吏赃官都杀尽。
三阮通过渔歌，成功扭转了立场，将己方摆到了正义的一边。
这里，金圣叹批道：
官是贼，贼是老爷。然则官也，贼也；贼也，老爷也。
c、在人物塑造上
唱着渔歌，口出豪言（阮小七割何涛耳朵时，扬言要搠蔡京三二十个透明窟窿）的阮氏兄弟由此奠定了梁山好汉的经典形象：
蔑视权贵、无所畏惧、充满豪迈气慨和反抗精神
这种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气慨被央视《水浒》的改编者敏锐地捕捉到。
央水改阮小七渔歌的最后一句为“再杀州府鸟官人”，将三阮往叛逆的道路上推进了一大步。
赵季平老师的改编实属一绝，尤其是山东方言的运用更加符合角色的身份，剧中的三阮俨然成了穿越千年而来的草莽英雄。
d、在主题思想上
虽然出身于农民阶层（渔民也是农民的一员），但歌中所唱的阮氏兄弟的人生目标，却是“杀尽贪官，报答官家”。
这里也照应到第九十六回中，阮小二在征方腊时身亡，两个弟弟对宋江所说的话：
“我哥哥今日为国家大事折了性命，也强似死在梁山泊埋没了名目。“
由此可知，三阮并非现代语境下的革命者，更不是央水中所呈现的那样，是反对招安的中坚力量。
他们的诉求，正是整部《水浒传》要反映的主题，即“忠义”。
袁无涯本在这两首歌下面的批语，一是“直抒作者胸怀”，二是“两歌俱见忠义”。
上述四个方面，无一不是《水浒传》主题的折射，在渔歌中全都体现出来。
可见，对于小说主题的深化，两首渔歌的作用功不可没。
不过，敢于直接写出“酷吏赃官都杀尽”、“禀性生来要杀人”这样的歌词，《水浒》“倡乱”、“诲盗”之名，基本也是坐实了。
摆渡人的歌（第六首）
第六首，是第三十七回《船火儿夜闹浔阳江》中，张横所唱的“湖州歌”：
老爷生长在江边，不怕官司不怕天。昨夜华光来趁我，临行夺下一金砖。
这首歌在《封神演义》第三十四回中也有出现，哪吒唱过，两者有差异：
吾当生长不记年，只怕师尊不怕天。昨日老君从此过，也须送我一金砖。
无论是从歌词本身的内涵，还是在对歌者品行的反映上，张横的歌都比哪吒的要好很多。
张横在歌中提到的“华光”，即“华光大帝”，道教的护法四圣之一，也就是民间所说“马王爷三只眼”中那个“马王爷”。
他是火神，形象是三眼、金甲、两手持金枪和金砖，脚踩风火二轮，背负火瓢火鸦。
在余象斗所著的《南游记》中，华光曾与哪吒大战一个月，不分胜负。最后哪吒手下的辟瘟使者用计骗走了他的金砖，才让哪吒得以向玉帝交差。
《水浒传》里，张横把自己说得更厉害，都不需要骗，直接就能夺下华光的金砖，水平当然更高了。
难怪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，都吓到酥软了。
金圣叹在贯华堂本里，把这首歌乱改，第二句变成了“不爱交游只爱钱”，夹批里还写了一大段针对宋江的话，声明他这么改不是想贬低张横，而是在骂宋江。
大家可以领略下金大师的逻辑：
太上，不爱钱，只爱交游。其次，爱钱以为交游之地。又次，爱交游以为钱之地也。夫不爱钱只爱交游，是非宋江之所及也。若云爱交游以为钱地，则亦非宋江之所出也。今日宋江，则正所谓以钱为交游地者耳。乃梢公忽云：只爱钱，不爱交游。然则宋江一路撒漫使银，悉作唐捐矣乎？只此一句，便令宋江神绝心死，正不须又用板刀面也。
再后来，民国时候，张恨水先生写《水浒人物论赞》，又针对金圣叹的话，继续做了发挥：
吾以为今日情形，绝不如此，应当曰：“太上爱钱，以为交游之地。其次爱交游，以为要钱之地。又其次，则只知爱钱，不知所谓交游。”
张先生觉得，金圣叹所说的“爱交游不爱钱”的人，在这时代已经绝种了，就连“爱钱以为交游”的人，也没剩下几个。这世上都是为了钱才交游的家伙，甚至是眼里只爱钱、连交游也不会的人。
和这些人比起来，还是做强盗的张横更为可取，至少“为小人而不讳为小人，尚觉直截痛快耳”！
好汉们的歌（第七至第九首）
这三首，都出现在第六十一回《张顺夜闹金沙渡》一段。
为了捉玉麒麟卢俊义，梁山出动了十二位马步头领、五位水军头领，各种车轮战加圈套，再加花荣的神箭。
最后，卢俊义在水泊边走投无路，慌乱中上了一位“梢公”的船。
此时，又有三只小船驶来，船上三人各唱了一首歌——
阮小五：
生来不会读诗书，且就梁山泊内居。准备窝弓射猛虎，安排香饵钓鳌鱼。
阮小七：
乾坤生我泼皮身，赋性从来要杀人。万两黄金浑不爱，一心要捉玉麒麟。
阮小二：
芦花丛里一扁舟，俊杰俄从此地游。义士若能知此理，反躬逃难可无忧。
这三首歌在内容上呈递进之势。
首先是宣言，我们是梁山泊的人，早在这里埋伏好了，准备“射虎、钓鱼”。把卢俊义比喻成“猛虎、鳌鱼”，说明还是很看重他的。
其次是警告，杀人是我们的天赋技能，万两黄金也无法动摇捉住玉麒麟的心，进一步揭示出要射的虎、要钓的鱼就是卢俊义。
最后是揭谜底，阮小二唱的就是之前吴用口述、由卢俊义亲笔写在家中墙上的卦歌（反诗），当时吴用说他“命中有四句卦歌……后日应验，方知小生灵处”。现在墙上的歌变成了水里的歌，果然是“应验”了吴用所说。
看来“智多星”确实“灵”。
再来看卢俊义听到三首歌的反应。
一开始是“吃了一惊，不敢做声”，毕竟还不确定他们要捉的人到底是谁，只能保持沉默。
然后听了第二首，“只叫得苦”，知道自己有麻烦了。
听完第三首，“心内转惊”，忽然意识到吴用那首诗里的含义了，这简直比当下的处境更令人心惊。
歌词的含义层层深入，预示着圈套也层层收紧。
最后“梢公”李俊亮明身份，再由张顺把船弄翻，不识水性的卢俊义果真成了“瓮中之鳖”，被活捉上山。
这三首歌与第十九回中的两首渔歌在气韵上一脉相承，再次突出了阮氏三雄的特征：
身居梁山泊、不会读诗书、泼皮之身、杀贼杀人
其实梁山好汉里，像三阮这样，纯粹是底层出身的渔夫、猎户、农夫、长工并不多，百八将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朝廷的旧军官，甚至是地主富户。
但是《水浒传》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些人的特征（柴进除外），相反，居住在梁山泊边上的土著居民阮氏兄弟，却借助多达五首的渔歌，其形象被一再强化。
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，石碣村里土生土长的这三位兄弟，是“水浒”真正的主人。
梁山泊、石碣（百八将的名字就刻在一块天降的石碣上）、渔夫（书中有“渔父舟中插认旗”的句子），这三点是“水浒故事”的核心元素，而三阮恰恰聚齐了这三大特征。
由他们口中唱出的渔歌，几乎起到了相当于“战歌、军歌”的作用。
央视版《水浒传》就是这么处理。
在“偷酒扯诏”一集中，水手们当着李虞侯等人的面，高唱渔歌，戏弄了钦差们一番。
在金圣叹的贯华堂本中，此处的三首歌全都被改过，而央水的“阮氏渔歌”其实是改编自金大师的贯本。
贯本的三首歌——
一英雄不会读诗书，只合梁山泊里居。准备窝弓收猛虎，安排香饵钓鳌鱼。二虽然我是泼皮身，杀贼原来不杀人。手拍胸前青豹子，眼睃船里玉麒麟。三芦花滩上有扁舟，俊杰黄昏独自游。义到尽头原是命，反躬逃难必无忧。（吴用的反诗同时被改）
央水的渔歌：
英雄不会读诗书，只在梁山泊里住，虽然生得泼皮身，杀贼原来不杀人！爷爷生在天地间，不怕朝廷不怕官，水里撒下天罗网，乌龟王八罩里边！爷爷生在天地间，不求富贵不做官，梁山泊里过一世，好吃好喝赛神仙！
把“生来”改成“英雄”，是金圣叹化用了项羽的典故，也是暗拿项羽的豪杰来比拟梁山好汉。因为读书的高官居于庙堂，不读书的英雄就落草到山林水泊中去了。
改“赋性从来要杀人”为“杀贼原来不杀人”，一是原句和第十九回的渔歌“禀性生来要杀人”有所重复，二是特别强调了梁山好汉要杀的是“贼”，即贪官，而不是普通百姓。
尽管金圣叹处处骂梁山是逆贼，不配被招安，又不遗余力抹黑宋江，但他的这些改动其实含有褒扬的意思，因此才能被央水采纳。
小结
上述九首民歌是否均为《水浒》原创？大概率不是。
毕竟它们还同时出现在其它作品中。
比如张横的湖州歌，虽然比哪吒的版本要好，但歌的内容却涉及到了华光大帝与哪吒的战斗。
王利器先生认为，它们可能都出自“书会的留文”。
书会，即宋元时期说话人、戏曲作者与艺人的行会组织。书会中的才人们手上有一套师徒相传的留文秘本，写作或者说书时都可以拿来用。
不过，在小说中大量使用民歌，而且对叙事起到了重要作用，这是《水浒传》在文学表达上非常独特的一面。
